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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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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刺青

◎就是這個刺青,我看到了◎

高廣強是老刑警, 態度雖溫和,但那雙眼睛裏透著閱歷、智慧,在他春風化雨般的審訊中, 耿亮很快就交代了一切。

耿亮是邱三勇的羅縣老鄉、戰友、獄友, 兩人臭味相投, 一心要搞一票大的。在監獄裏他就聽邱三勇提起過他有一批槍械藏在某處, 只可惜還沒來得及突突就被抓了。耿亮放出來之後,沒老實幾天又手癢,想要弄點錢花,想到了邱三勇手中的槍。

於是, 耿亮一方面要找幫手尋找銀行內應,另一方面, 還想買幾把槍或者想辦法把邱三勇撈出來。為了解決這個難題, 他在某些高人的指點下,找到隱居在星市火車站小商品市場二樓刀具城的阿強。

據說, 阿強曾經是江湖有名的殺手,不過後來自覺造孽太多, 洗手不幹。但即使是這樣, 他依然是個消息靈通的掮客,除了賣刀,也賣各種消息。

聽到耿亮的要求, 阿強覺得第一條“尋找銀行內應”不難, 但要弄到槍、從監獄裏撈人, 他真沒那個本事, 於是要價一千塊, 把早就蠢蠢欲動想要弄死家裏黃臉婆的劉商軍引薦給了耿亮。

耿亮見到劉商軍之後, 原計劃是內應外合, 先在銀行搞票大的,結果兩人一見如故,發現都在N軍區服役,只恨早不相識,越說越投機,談起邱三勇時,劉商軍看到照片後嚇了一大跳:這人,不是自己的下屬閔成航嗎?

於是,就有了這套行動計劃。

原計劃是劉商軍定的,同事兩年多,劉商軍自認為很了解閔成航:孤兒院長大,特別重視家庭親情,所以直接綁架他妻女,威脅他自首。

耿亮與表弟龔長水一起,根據劉商軍提供的家庭地址敲開閔成航的家門,將他妻女綁架。原本兩人準備了迷藥與刀具,如果對方反抗就殺了大的、迷暈小的。結果沒有想到的是,閔家槐與閔雙雙乖巧、柔順,根本不需要他們動用極限手段就順利地把她倆帶回羅縣。

安頓好閔家槐母女之後,耿亮與劉商軍聯系上,才發現計劃有變。

耿亮坐過牢,與警察打過交道,深覺閔成航說的那些話有道理。就算閔成航自首,作案時間、工具、動機如果對應不上,證據不齊全,恐怕警方也不會相信閔成航的話,這樣一來白背了個一個綁架罪名,卻還是撈不出邱三勇。

於是,耿亮遵照閔成航的要求,讓閔家槐與他聯系,並於今天帶閔家槐來星市。來市局之前他其實也有些忐忑:閔成航真會和我們合作?他會乖乖自首?只要閔雙雙在自己手上,閔家槐見完丈夫之後就會乖乖回家?

還是劉商軍再三保證:放心,我們行裏人都知道,閔成航最疼他女兒,只要我們不把那小姑娘交出來,他絕對乖乖聽話。

結果……劉商軍判斷錯誤,閔家槐才是閔成航的命。

閔家槐一到公安局,閔成航立馬反水,警察出動把他們仨一網打盡。

聽到這裏,高廣強提了兩點疑問。

“第一個問題,劉商軍蠢蠢欲動想要弄死家裏黃臉婆是什麽意思?”

耿亮想著反正被抓了,雖然自己與龔長水綁架了兩個人,但罪不致死,坐幾年牢照樣出來,不如爭取坦白從寬,說不定還能減點刑、少受點罪。劉商軍這個狗東西一手籌劃的計劃,卻出了致命的錯誤,害得大家一起被抓,他的破事肯定都得抖擻出去,於是一五一十地說了。

劉商軍在銀行的親戚,其實是他老婆的舅舅,所以劉商軍在老婆面前一直低一頭。他老婆脾氣比較急,不愛做家務,家裏做飯、掃地、洗衣這些活多數都是劉商軍做。劉商軍升了職、有了錢之後,心思便歪了,找了個小姑娘出了軌。

劉商軍曾經提過離婚,結果被老婆的娘家兄弟揍了一頓,小三也被打得鼻青臉腫,老婆舅舅把劉商軍狠狠訓了一回,降職減薪。他老實了一陣,把老婆哄得回心轉意,官覆原職之後又蠢蠢欲動。

勾搭上銀行職員梁艷苓之後,兩人一個嫌老婆粗魯,另一個嫌看守所的警察丈夫工資低、無能,一拍即合。梁艷苓不怕丈夫,想離婚容易。可是劉商軍不一樣,他不敢提離婚,於是琢磨著有什麽辦法可以名正言順弄死他老婆。老婆死了他再婚,她舅舅總不能再說什麽吧。

原本他的計劃是,搶劫運鈔車之時,想辦法讓他老婆出現在銀行大門口,耿亮實施搶劫時順手給她一梭子,結果了她的性命。流彈傷人,怪不得旁人。

說到這裏,耿亮咬了咬牙:“老子一坐牢就被老婆踹了,至今單身。他倒好,有老婆幫忙升官發財還不滿意!警察同志我舉報他了,能不能減刑?”

高廣強面無表情地說:“我們會記下來的,至於能不能減刑那是法院的事情,不歸我們管。”

耿亮連連點頭:“是是是,這個我知道。”

高廣強看一眼他高大的身材、威武的體格,嘆了一口氣,真的是!這麽好的身體素質,做點什麽不好?做什麽要犯罪?浪費。

接下來,高廣強問了第二個問題:“如果沒有人買走閔雙雙,你們打算怎麽安置這個孩子?”

耿亮看了高廣強一眼,欲言又止。

高廣強眼睛一瞪:“說!”

耿亮嘟囔道:“劉商軍只讓我們帶閔家槐來星市,說閔成航必須見到老婆才肯交代,不然這事就黃了。劉商軍說只要那小姑娘在我們手裏,閔成航就不敢不聽話,他還說閔成航拿砍刀襲擊放學的孩子,被特警給逮住,放是不可能放出來的。我們只要現在聽他的,等我們幹完這一票,遠走高飛,管他未來會不會說出實情。”

高廣強瞇了瞇眼睛,目光中帶著壓力:“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耿亮眼神游離:“就,放在長水家裏唄,等閔成航自首後邱三勇出來,我們自然會把孩子還回去。”

高廣強提高了音量:“說實話!”

耿亮只得說了實話:“我沒想那麽多。這不正好有人來買嗎?一萬塊錢,白賺的。我當時還跟長水開玩笑,要是銀行劫不了,我們就去拐孩子賣。一個漂亮小丫頭賣一萬塊,錢來得多容易。”

高廣強氣得牙癢癢,這種人天生腦子裏就沒有社會規則可言,違法的事情說起來像好玩一樣。只能把他送回監獄,和邱三勇一起接受改造、教育吧。

龔長水那邊的審訊也很順利。

以朱飛鵬現在的水平與能力,審問一個靠坑蒙拐騙為生的二流子那是手到擒來。

除了這個案子之外,龔長水還交代了兩件婦女拐賣案,以及三村灣裏兩家私人賭場,幾處私娼窩點。總之,這小子把三村灣裏犯法的人家交代得一幹二凈,讓朱飛鵬直呼好家夥。只要與羅縣公安局聯動,又是大功一件。

審問阿強,卻遇到了阻礙。

阿強本名盧富強,十八歲之後離開家鄉闖蕩,再沒有回過老家,不知道家中父母兄妹是否安好。

雖然耿亮、劉商軍都說阿強手底下有好幾條人命,除了賣刀還充當掮客,介紹殺手、販賣情報,但誰也沒有證據。

阿強只承認兩件事。

第一,賣了一把砍刀給劉商軍,由劉商軍交給閔成航,並按照劉商軍的要求,在警方上門調查時說買刀的人是閔成航;

第二,介紹劉商軍認識耿亮,拿到一千塊錢中介費。

到於其他,阿強看著笑容滿面,但內心深沈無比,心聲絲毫不露:“警察同志,我就是個江湖混混,靠一張嘴賺錢。什麽殺了人、犯了案,只不過就是吹牛,騙騙那些頭腦簡單、一心想賺大錢、快錢的人。我沒有案底的,不信你們可以去查嘛。”

趙向晚聽不到阿強的一絲心聲,他的內心黑暗無比,仿佛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所有聲音、光亮……也許還有良知。

阿強說的話,趙向晚一個字也不信,但他太狡猾,沒有露出馬腳。

擡眼看向阿強,直覺告訴趙向晚——他有大案在身。

就像第一眼見到樊弘偉一樣,哪怕他已經成為政府官員、徹底洗白,但那雙眼睛像伺機而動的野獸一般,讓趙向晚毛骨悚然。

而眼前這個阿強……怎麽說呢?

他個子不高,瘦小精悍,低眉順眼,看著很老實。他見人三分笑,說話的時候目光一般不與人對視,總會停留在你肩頭某處,將耳朵朝向說話的人,像一個聽力有障礙的人一樣。

趙向晚決定采取迂回戰術,先尋找阿強的基線反應。

基線反應,是指一個人在接收外界信息之後自身所產生的本能反應或者是習慣性反應。

趙向晚問:“老家哪裏?”

阿強低著頭,聲音有些甕聲甕氣:“離開太久,不記得了。”

家是一個人的根,尤其像他這樣的游子,即使離家多年,怎麽可能遺忘?多半是在老家犯了事,跑路了。

趙向晚問:“你離家時,是哪一年?”

阿強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思索了片刻,這才謹慎回答:“75年吧?”

趙向晚問:“幾月?”

阿強的頭部微側,右耳朝著趙向晚:“11月。”

“天氣應該涼下來了吧?”

阿強嘴角微微動了動:“是吧?”

他回答問題顯得非常謹慎,能夠用疑問句的盡量用疑問句,極少肯定回覆。

雖然說,江湖越老、膽子越小,但阿強面對警方訊問時,態度太過小心,給趙向晚一種步步為營的感覺。

趙向晚試探了一下之後,身體向後靠了靠,讓自己離他遠了一點,態度變得傲慢起來:“你能記得多長時間的事?”

阿強楞了一下,嘴巴微動,眼睛脧了她一眼,又迅速移到另一邊:“年紀大了,記性不太好,好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

趙向晚再問:“你姓什麽?”

這回他的反應快了很多:“盧。”

“名字?”

“盧富強。”

“性別?”

“男。”

阿強的腦袋漸漸轉正,顯然簡單的問題讓他的心理壓力變小,自然而然地松懈下來。

“結婚了嗎?”

“沒有。”

“為什麽?”

“沒女人看得上。”

“從來沒談過戀愛嗎?”

“談過兩個,不過很快就分手了。”

“為什麽?”

聽到這個問題,阿強又停頓了一下,側過頭去,將左耳朝向趙向晚:“不合適吧?”

趙向晚突然提高了音量:“我問你問題,你反問我做什麽?”

阿強再一次楞了一下:“我反問了嗎?”

趙向晚像個嬌氣的女孩子一樣:“當然!我問你為什麽和兩個女友分手,你說的是:不合適吧?而不是肯定的回答:不合適。”

阿強第一次見到警察也有蠻不講理的時候,只得苦笑道:“是,是不合適。”

【唉!女人,都一樣。】

終於撬開他的心門,聽到一絲聲音,趙向晚心中微動。

沒想到,阿強這人屬狗,不打不叫。

趙向晚繼續追問:“怎麽不合適?”

也許因為趙向晚是個年輕女孩,又生得漂亮,阿強的提防感不知不覺地降低,竟然坐在審訊室裏說起自己的情感經歷來。

“第一個吧,是個農村來城裏打工的女孩子。她天真又虛榮,嫌我錢太少,和我分手之後找了個有錢人。第二個是小商品市場一樓賣皮帶、內褲的小嫂子,她結過婚,生了個女兒,談了一段時間,她女兒不喜歡我,又分了。”

趙向晚認真觀察他的表情:“第一個女朋友你是在哪裏認得的?現在哪裏?”

阿強的表情有些冷漠:“是我在深市認得的,只知道分手後給有錢人當二奶去了,誰知道是生是活?”

【死了活該!】

【只可惜,老子有錢的時候你沒趕上。】

趙向晚故意問:“她死了吧?”

阿強側過頭,將左耳朵朝著趙向晚,脖子有些僵硬:“誰知道呢。”

趙向晚心中有了一絲猜測,不過還需要進一步印證。

“我參與過不少案子,發現虛榮的女孩,多半都沒有什麽好下場。”

阿強顯然很願意聽到這樣的話,腦袋再一次轉正,脧了趙向晚一眼。

“有一個女孩當了港商的小老婆,生下兒子之後就被拋棄,兒子也被港商帶回港城再也見不著。還有一個,因為生的是女兒,拿了幾千塊錢就回了老家,因為帶了個女兒回家,老家人都在背後指指點點。”

兩個與港商勾搭的案子,沒有引起阿強的註意力,他一直低著頭,腦袋既沒有往左、也沒有往右,這證明他的女友並沒有與港商來往,剛才那些話是他故意往女友身上潑的臟水。

趙向晚決定換一個案例。

“還有一個女孩,一心想要賺大錢,和同夥一起搞仙人跳,結果被人殺了,拋屍荒野。”

這個故事精準戳中阿強的內心。

他的額角有青筋浮現,雙手緊緊捏住,沒有說話,可是他的胸脯上下起伏,顯然情緒有了波動。

【十幾年前的事,】

【阿霞,莫怪我。】

【不,不會有人知道……】

零零散散的心聲,卻透出最真實的想法。

趙向晚看了他一眼,忽然冷笑一聲:“你不會也把她給殺了吧?”

阿強的頭猛地歪向右邊,左耳抖了抖:“沒有。”

這一刻,趙向晚終於鎖定阿強的基線反應。

——情緒放松之時,他的頭是正的。

——回憶、說真話時,他會歪向左側。

——思考對策、說假話時,他的頭會歪向右側。

現在,阿強說沒有殺人,頭卻歪向右側,左耳開始抖動,這代表他情緒異常激動,而且在說謊!

趙向晚繼續問:“她叫什麽名字?”

阿強見她沒有再追問是否殺人的細節,松了一口氣,下意識地腦袋回正:“阿霞。”

“沒有大名嗎?”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在一家飯館當服務員,人人都叫她阿霞,我也沒有問她大名。”

“她長得好看嗎?”

“好看。”

“個子高嗎?胖不胖?瓜子臉還是圓臉?眼睛大嗎?”

回答這個問題時,阿強整個人是放松的:“阿霞長得很好看,個子高,屁股圓,胸大。圓臉,濃眉大眼,兩條粗粗的大辮子,幹起活來很利索,一看就是好生養的。我和她也算是好了半年,原本我是打算和她結婚的。”

趙向晚拿出一張白紙,遞給季昭一支鉛筆,給了他一個眼神。

季昭心領神會,右手執筆,安靜傾聽著阿強的描述。

趙向晚撇了撇嘴,一臉的不服氣:“農村姑娘幹多了農活,皮膚黑、手腳粗,能有多好看?”

趙向晚的語氣像個愛嬌的小女孩,這讓阿強很享受,不由自主地話多了起來。

他低著頭,嘴角微勾:“不啊,阿霞雖然皮膚有點黑,但是她腰很細,手很軟,眼睫毛像扇子一樣,撲閃撲閃的,她很健康、很美。”

隨著阿強的講述,季昭手中鉛筆開始在紙上勾畫。

沙沙聲響中,一個嬌艷似春花燦爛的純樸女孩漸漸現於紙面。

趙向晚停下問話,祝康也停下做筆錄的筆,好奇地湊到季昭身旁,看著這個漂亮的女孩,讚了一句:“哇哦,真漂亮。”

這一句話,成功喚醒沈浸在記憶之中的阿強,他緩緩擡起頭,正與同樣擡頭的祝康。

四目相視,阿強瞳孔陡然一縮。

【他怎麽在這裏?】

【他不是死了嗎?】

【不對,不是他,他要是活著,不會這麽年輕。】

同樣的,祝康的目光也被阿強所吸引,認真審視著阿強的面部表情。

【他為什麽這樣盯著我?他剛才連說話的時候都不看人。】

【他的表情很奇怪,好像認得我一樣。】

【我沒見過他……】

太陽穴一陣抽抽,微微發脹的感覺襲來,祝康趕緊深呼吸,在心裏默默地告誡自己。

【我在做筆錄,我正在工作,不能頭痛,絕對不能頭痛。不要想,不要想,往事不要去想。】

祝康眉頭緊鎖,這讓阿強警惕起來,心跳陡然加快。

【他是誰?】

【是他還魂了?】

【不對不對,不是他。】

只不過一對視、一皺眉,阿強、祝康兩人的內心卻湧上千言萬語。

場上氣氛忽然有些凝滯。

趙向晚皺眉沈思。

阿強見到祝康時,反應非常可疑。似乎祝康像他的某一個認識的人,並且這個人已經死了,極有可能這個人的死與阿強有關,不然阿強不會如此驚恐。

他要是活著,不會這麽年輕——這代表此人已經死了很久。

祝康遺忘六歲前的記憶,是不是代表那是二十年前的往事?

是巧合,還是這個死者是祝康的親人?

看祝康眉頭緊鎖,趙向晚知道他又開始頭疼。

正在審訊嫌疑人,此刻並不是喚醒祝康記憶的最好時刻,於是趙向晚主動打破了這份沈默。

她拿起季昭完成的畫像,舉到阿強眼前:“你說的阿霞,是不是她?”

阿強被動地擡起頭。

他的瞳孔再一次有了變化。

已是夜深,審訊室的燈光並算明亮。

一管日光燈正在阿強頭頂,將他籠進光影之中。

他這一擡頭,光線投射下來,清清楚楚看到他瞳孔一縮,然後陡然放大。

隨即眉心上提,眼睛瞪大,鼻翼擴張。

——這是驚恐。

趙向晚再一次逼問:“她,就是阿霞,對不對?”

阿強喉嚨口發出一陣奇怪的咕嚕咕嚕聲響。

阿強剛才一直低著頭,根本沒有註意審訊桌後坐著的警察做了些什麽。哪怕眼睛餘光掃到季昭拿著紙筆,他也以為和另外一個年輕警察一樣,在記錄著對話。

【他們怎麽會有阿霞的照片?】

【阿霞早就死了。】

【怎麽會有全身像?】

季昭畫的,是一個端著菜盤的女服務員。

兩條大辮子,碎花的小襯衫,腰間系一條白色圍裙,細腰長腿豐臀,靈動的大眼睛,美而野,就像鄉野間盛開的小雛菊。

雖然明知道阿霞已死,但阿強卻根本挪不開視線,他的心神已經被眼前這個念叨了十幾年的阿霞所奪。

他努力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這張畫,那雙沈郁的眼睛裏,終於有了不一樣的神采。

他張了幾次嘴,終於將那咕嚕咕嚕的聲響化為話語。

“阿霞,阿霞!”

“是我的阿霞——”

“她回來了,是不是?她要來找我了,是不是?”

趙向晚輕聲道:“她來找你做什麽?索命嗎?”

她的聲音雖輕,卻尖銳鋒利,徑直刺入阿強那顆早已爛透了的心。

“啊……”

一聲慘叫之後,阿強做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陡然擡起戴著手銬的雙手,手肘抵住額頭,做出一個類似祈禱的動作。

他試圖縮起腳,但無奈腳也被束縛住,沒辦法擡起,只得努力彎下腰,將自己蜷縮起來。

阿強的身體開始顫抖,他嘴裏不斷地嘟囔著。

“天靈靈、地靈靈,各位神仙快顯靈,提怪遍天逢歷世,破瘟用歲吃金剛,降伏妖魔死者,化為吉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開始趙向晚不知道他嘟囔什麽,等到聽清楚之後,簡直啼笑皆非。

這人是要現場作法驅鬼嗎?

趙向晚厲聲呵斥:“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盧富強,你到底做過什麽?”

阿強卻似乎根本沒有聽到趙向晚在說什麽,他只知道擡起手遮住額頭與臉,嘴裏念念有詞,越念越快。

咒語之中,還夾雜著一些趙向晚聽得懂的的話。

“厲鬼退散,疾!”

“魂歸故裏,去!”

“所思所往皆是過去,散——”

其間夾雜著“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反覆出現,審訊室裏忽然變得有些神叨叨起來。

日光燈管隨著電流的變化微微閃了閃,一明一暗之間,為審訊室增添了一絲陰森感,阿強念得更快了。

眼見得審訊進入膠著狀態,趙向晚知道阿強已經進入自我封閉,根本問不出來什麽,只得站起身,打算結束今天的審訊。

可是,祝康變得不一樣。

祝康的目光死死盯著阿強的左手手肘。

因為擡起雙手護住腦袋這個動作,阿強的衣袖滑落,露出微黑、精瘦的小臂。

小臂肘關節外側,中央位置,有一個奇怪的花紋。

暗色的刺青,一個由三把刀構成的環。

祝康的腦袋裏突然湧上來大量的記憶碎片。

——雨夜

——黑暗

——閃電

——雷聲

光.裸的胳膊、小臂上的花紋,有刀光閃過!

慘叫聲、血光。

小姑娘滿頭是血,卻睜著大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邊,噓——

劇烈的頭痛,令祝康悶哼一聲。

趙向晚與季昭卻迅速察覺到了異常,同時看向祝康。

趙向晚停止審訊,讓阿強在筆錄上簽字,完成所有流程之後,快速把祝康帶回辦公室。

高廣強、朱飛鵬等人還沒有回來,另外兩組的審訊還在進行。

趙向晚讓祝康坐下,目光嚴肅:“怎麽了?”

祝康一邊與頭痛對抗,一邊掙紮著從牙齒縫裏擠出幾個字:“我見過,那個,刺青!”

季昭目光一凝,快速將剛才看到的那個圖案畫在紙上。

三把扭曲的尖刀,繞成一個放射狀的環。

讓人一看就覺得邪惡、陰森。

趙向晚正要找高廣強匯報情況,卻被祝康一把抓住胳膊,強忍著頭痛:“向晚,幫我。”

趙向晚:“怎麽幫?”

祝康道:“幫我想起來。”

趙向晚感覺心臟有些發緊:“可是……你這個樣子,最好是請心理治療師介入,不能操之過急。”

眼前還有無數散亂的畫面在眼前閃過,祝康有一種感覺,他的記憶是被這個刺青所喚醒,那就必須要抓緊時間把記憶找回來。

阿強不同尋常的反應、記憶碎片裏那個滿頭是血的小姑娘、閃電劈下時看到的刀光,這些都給了祝康非常、非常不好的感覺——他認得這個阿強,阿強殺了他生命裏最重要的人!

他必須想起來,這一點非常、非常重要!

祝康搖頭:“不,你就是最好的心理師,你來。”

【趁熱打鐵,我要想起來。】

【那個小姑娘,和雙雙一樣,很乖很乖,可是她被殺死了。】

【不是夢,這是真的。這是我六歲前的記憶,是我害怕回想的記憶。】

【我現在長大了,我有能力保護自己,我不怕!我要想起來!】

祝康的眼睛通紅,但一滴淚都沒有,他目光堅毅,忍著苦痛道:“向晚,我要想起來,我必須想起來!”

趙向晚再無猶豫,重重點頭:“好!”

她擡頭看向季昭說“我引導他回憶,他說,你畫。”

平時的趙向晚,越是遇到大案,越是冷靜。

因為只有冷靜,才能讓自己的頭腦清晰,才能聽到嫌疑人心底最真實的聲音,才能讓自己的判斷與決策更為準確。

可是今天,戰友面臨巨大的心理創傷,迎難而上,對自己無比信任,這種以性命交付的信任,讓趙向晚的心開始痛,聲音有些顫抖。

季昭看她面色發白,眼神焦灼,一只手拿起筆,另一只手在她頭頂輕柔地揉了揉。他的眼神清澈、穩定,他的手掌溫暖而幹燥。

【別急,有我。】

【你慢慢引導。】

【他說,我來畫。】

季昭的聲音清潤無比,仿佛熾熱的夏天刮過涼風,有甘霖降下,幹裂的大地頓時變得生機盎然。

趙向晚深吸一口氣,再一次點了點頭。

這一次,她的眼神冷靜了下來。

祝康正在承認大量記憶碎片擠爆腦袋的脹痛,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氣球,正在不斷膨脹,明明手指並沒有任何變化,但他就是覺得全身都在發脹,連血液的流動也變得粘稠起來。

“向晚,幫我!”

祝康再一次向趙向晚發出求助。

趙向晚雙手扶住祝康頭部兩側,溫柔而有力,雙手食指在他太陽穴按壓,手掌定住他頭部,手腕微動,祝康的腦袋微微向下,他的目光正對著桌上季昭所畫的刺青圖案。

“不要著急,這只是存在你腦子裏的一段回憶,不管是好還是壞,都是屬於你的東西。所以,不要怕,我和你一起去把它找回來。”

趙向晚的聲音低沈而清冷,仿佛大海一樣,平靜、卻充滿力量感。

在這樣的聲音裏,祝康大腦中的脹痛感變得弱了一些。

“接受它,不要與它對抗。把你的大腦放空,讓這些記憶畫面都出來,我們一起來拼圖。”

“我們一起”這四個字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讓祝康感覺自己被幫助、被支持,無論是陷入泥潭、還是墜落冰窟,他的身旁永遠都站著趙向晚這樣的戰友,共同進退。

祝康喃喃地重覆著趙向晚的話:“好,不對抗,放空大腦。”

【這是我的大腦、我的記憶。】

【我們一起,一起拼圖】

趙向晚的聲音裏多了一絲溫暖:“對,這是你的大腦、你的記憶,所有的一切由你作主,由你安排。以前你小,承受不了那樣的痛苦,所以你把那段記憶封存;現在你已經長大,你是警察,你有能力保護自己,那就讓記憶出來吧。”

祝康順從地說:“是,我能保護自己,記憶出來吧。”

趙向晚道:“你最害怕的畫面是什麽?我們先把它找出來。”

祝康打了個寒顫,不過他咬了咬牙:“好,找出來!”

趙向晚問:“什麽時候的事?白天,還是晚上?”

祝康腦的畫面漸漸開始浮現。

“晚上,下雨的晚上,沒有月亮。”

趙向晚溫柔地鼓勵他:“很好,然後呢?”

“我害怕打雷,躲到了床底下,姐姐打著赤腳站在床邊,彎下腰哄我。”

“姐姐長什麽樣子?她叫什麽名字?”

“姐姐叫龔柔,眼睛很大,兩根小辮子,八歲,上小學,她穿著棉綢花睡衣,笑起來很像媽媽。”

“你和姐姐感情很好,是不是?”

“是的,我只要一哭,姐姐就會背著我,哄我。爸媽工作忙沒時間管我,總是姐姐帶著我玩。”

“你們住在哪裏?”

“羅縣、酒灣村、三隊。”

羅縣!

難怪祝康一進入羅縣就開始頭疼,因為鄉音親切,喚醒了他那沈睡的記憶。

“你那個時候六歲吧?”

“是的。”

“家裏還有誰?”

“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姐姐。”

“爸爸叫什麽名字?”

“龔大壯。”

趙向晚又問了幾個簡單問題,舒緩祝康的緊張情緒。等到他漸漸放松下來,才繼續剛才的回憶。

“好,晚上下雨了,打雷你害怕,你躲在床底下,姐姐站在床邊哄你,然後呢?”

祝康的身體再一次顫抖起來,但他依然咬著牙繼續回想。

“有三個人闖進來,男的,穿黑雨鞋。”

“他們手裏有刀,刀在滴血。”

“一個說,這家還有個孩子,殺了吧。”

“一個說,是個女孩子,真可惜。”

“一個說,快點,拿了東西就走。”

“刀砍在姐姐頭上,姐姐摔倒在床邊,她一只手扒拉在床邊,一只手放在嘴邊,比了一個讓我閉嘴的姿勢。”

“三個穿雨鞋的人,聽著年紀都不大,他們殺了姐姐,有一個想要彎腰看一下,結果被姐姐絆了一跤,差點摔倒,再加上姐姐倒下的時候正好擋在我的前面,他們沒有發現我。”

“那個人被絆倒、彎腰的時候,右手撐了一下地面。正好有閃電劈下,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胳膊上有一個刀組成的環,青色的,很醜,很可怕。”

祝康的聲音突然變大:“對!就是這個刺青,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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